第48章 战争与生死

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形容此刻澎湃于我内心之中的震撼。

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描述在血红色的大地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就是战争吗?

血肉横飞,哀嚎遍野,生命如同草芥一般被冰冷的武器疯狂收割。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一部分在绞肉机一般的战争中失去生命,而另一部分则化身为只知道屠戮生命的野兽。

他们相互碰撞着,血花四溅,化身野兽的人尚且活着,而那些死去的人却逐渐失去生机,不久之后,他们都将会变成那茫然游荡于世间的鬼魂。

他们,那些因这场战争而死的人们,不论他此前是属于西周还是属于殷商,难道就应该这样轻易地在此失去生命吗?每个人的生命不应该都是极为宝贵的吗?

我茫然地望向豆芽,不忍再去看那些纷纷倒下的军士。

豆芽在刚刚的战斗中被一根长矛戳伤了左臂,所幸已被及时医治,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但此时的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更关注眼前的战斗和那些在战斗中不断倒下的人们,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深切的不忍与悲伤,也看到了同我如出一辙的迷茫。

“哥哥,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啊?”豆芽转头望着我,她的眼圈发红,低落的声音甚至已经带上了些许抽噎。

我动了动有些发干的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死了好多的人,我可以看到好多的魂魄在游荡。”豆芽的声音微微发抖,“这里,那里,还有那边,到处都是——”

或许是因为早已预见结果,所以我并没有像豆芽一样用术法打开阴阳眼去看那万鬼游荡的场景,但豆芽的话依旧令我的心猛地一紧,就像是被人用力狠狠捏了一把。

“豆芽,乖,听哥哥的话,别看了。”我遏制住不断抖动的嘴唇,用手搂过豆芽,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艰难道,“没有人愿意死亡,所以也不会有人轻易发起战争。可是有的时候,如果不进行反抗,可能就会失去很多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豆芽用手抹了抹眼角,有些不解地抬头望向我。

“嗯,比如自由、尊严和信仰。”

豆芽似懂非懂,眼中再次溢满泪水,她低下头去,用力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可我还是不希望看到这么多人失去生命,那些鬼魂就像我们一样无家可归——”

是啊,有谁愿意亲眼看到如此多的人失去生命呢?

又有谁会在亲眼见证了这么的死亡后还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呢?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摸向怀里,那半部记载着《奇门一千零八十局》的帛书此刻正藏在

那里。

据说,帛书中隐藏着可以起死回生的术法——

我摸着怀中的帛书,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学会帛书中有关起死回生的术法,在战争结束后复活那些战死的英灵,然后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可以回去继续好好地生活。

然而就在这种想法逐渐占据我心头的时候,我却又突然想起姜老鬼的严厉告诫——令死人复生的术法绝对不可以使用,一旦用了一定会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

可是——

如果在战争结束后用这种术法去救活这些本该在自己的家园中快乐生活的人们,不是更好吗?看着残阳下那片血红的大地,我再次陷入了迷茫。

战争还在继续,喊杀声依旧不绝于耳。周军乘胜猛冲,殷商的军队已然难改溃败之势。

碾压过遍地的尸骸,战车缓缓前行,周人的军队终于来到朝歌城下。

城门早已被选择投降的殷商人打开,周人的军队面前再无阻碍。

在一片对帝辛的咒骂喊杀声中,周军顺利进入了朝歌城。

军中到处都是想要诛杀帝辛的嘶吼,所有的军士都奔向了王宫。

而此时,远处却升起了一股冲天的浓烟。

正在指挥军队的姬发见了,立刻派术士先行前去察看,术士御风而去并很快去而复返。他对姬发称,是帝辛在鹿台点燃了大火,已经自焚。

直到这一刻,这场战争才似乎真正接近了尾声。

但我并没有感到任何高兴的情绪,因为我知道,虽然朝歌已经被周军成功攻克,而帝辛也已自杀,可对商朝征伐的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

殷商的大部分军队还在南方,还有那些依然臣服于殷商的南方诸侯还在。

接下来的日子里,武王依然还会发起对他们的征讨,而在接下来的征讨中,也必然还会有人在战争中不断死去。

我与豆芽入梦而来,是为了研习诡术,是为了积攒力量回去救人。

可我们来到这样一个本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从而见证了这样一场残酷的战争。

我心里清楚,在刚刚爆发的这场战争中一定有人是因我而死,虽然我明白战争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理。

但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知道姜老鬼送我来这里历练,是希望我在此后的战争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但我清楚,这些应该都是姜老鬼曾亲身经历的事情,那么曾经的他在这些战争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他是否在看到了那么多人的死亡后也像此刻的我一样出现了迷茫?

当鹿台燃起的熊熊大火被扑灭,朝歌城在周人的强力管束下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吕宰带着伤痕与一身的血迹寻到我,兴奋地向我描述他在这次战斗中所创下的功绩,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丝毫不在意我其实对他的描述表现得兴味索然。

豆芽已然肿了双眼,她望着城外牧野的方向,一直低声念着九黎族的渡魂歌。

武王已经带着亲卫进了王宫,姜尚则在安抚众将士,路过我们身边时,他的目光依次从我们几人身上扫过,却终究只是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不过,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由于错觉,我从苍然白发的老人眼中显然也看到了一抹黯然。

战争后的善后工作缓慢有序地进行着,大量的尸体被埋入深坑,或者堆积燃烧。

一些诡道术士奉命过阴,以便于新生的魂魄们有序离开牧野。

当晚,姜尚派人将我与豆芽叫去了他的房间。

我与豆芽恭谨地跪在姜尚面前,心中暗想着他为何半夜将我们叫来。

姜尚静静地打量着我们,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豆芽的身上:“这就是你在伏牛山附近救的女娃娃?”

我点点头。

“目光澄明,毫无杂质,所学出自九黎门下,不错。”姜尚先是笑着夸赞了豆芽一句,随后又缓缓道,“我观你们二人今日战后似乎心有所伤,特别是这小娃娃,眼睛都哭肿了。”

见我与豆芽都默不作声,姜尚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是觉得太多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故而于心不忍。对不对?”

我依旧沉默着,豆芽却轻轻答了一声:“嗯。”

姜尚和声道:“你们心中所不忍的,亦为师所不忍的。可你们更应该明白,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没有这些英灵的死去,就会有更多人依然生活在被帝辛奴役的痛苦之中。我们发动战争,夺走敌人的生命,实际上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尽管在战争中存在大量的毁灭与屠杀,但它也同样赐予了我们所渴望的东西——更多人的安康和不再被恐惧奴役的生活。稚,你天资聪颖,但太过善良,这一点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为师知道你一直想做一个伟大的国师,但作为一国之师,你所着眼之事不该只有一隅,有些事初见时似乎是错的,但对于整个大局却是对的。心怀善念,不行恶意,行果决之事,秉持内心,知心之所欲为,才能真正做到你想做的事啊。最后为师要告诫你的是,不要妄图用术法改变生死,此为大忌。”

我与豆芽怔怔地望向姜尚,却见他的双眼变得犹如星空宇宙般深不可测:

“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术虽可延寿,终不能与天地并久,亦不能与日月并存。天地以精气而生万物,万物终有死,即复归精气于天地。天地之道,所以能长久,皆因气之往复循环而不绝。人之所生,亦精气神之所聚。精气尽则魂魄出,魂魄消则归于寂,此乃天道之自然循环。擅乱天地之循环者,必遭彻骨裂魂之痛,切记,切忌。”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中也似乎开始有所明悟。

我的目标不就是救出爷爷和龙沙的乡亲们吗,这只是梦中的一场试炼,我虽参与其中,却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况且众生自有众生的生死,众生的生死实为天定,而我又怎么刚随意干扰?更何况我是有着自己的任务,如果此次入梦不能增强实力,出去后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又拿什么谈救众生呢?

众生自有众生的命运,人只有牢牢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才有资格去救赎别人。

我与豆芽如今最终要的不过是让自己变得更强,从而在出去后救出爷爷他们。

自从听了师公姜尚的一番指点,我的内心中已经有所明悟。

自那以后,我与豆芽便不再过分沉浸于对战死之人的伤怀之中,而是开始认真研习诡术之道,并时常向师公等人请教,期间自然获益颇多。

另一方面,因为朝歌城已经被周军被攻克,武王开始派遣出各路诸侯去南方讨伐那些拒不归顺的诸侯。作为当朝国师的弟子,我与吕宰等人奉命督军,各自跟随一支军队前往南部。

三月壬申日,我与豆芽奉命随吕他的大军征战越戏方,在于越戏方军中术士的对战中得胜,归来献俘于武王。

四月庚子日,百韦奉武王的命令前去讨伐宣方,我与豆芽奉命随军而行,行至半路时,有诡道术士藏于山间,舞动鬼旗召百鬼来袭,我与豆芽联手与其对敌,最终将这名术士击杀于邙山之下。乙巳日,在百韦大军的不断攻杀下,宣方惨败,其国君献出城郭,并愿投降称臣。

随后,百韦再次领王命,出兵伐厉,因为前一次对宣方的讨伐之中我与豆芽表现不俗,所以这次百韦再次恳请我与豆芽随军而行,武王欣然允许。随军行至厉国边界,有术士驱赶各色虎豹毒虫前来拦截,危机之时,豆芽挺身而出。

自战败于黄帝之后,九黎族常年生活于遍布蛇虺魍魉、蛊毒瘴疬之地,因此对付此类凶兽自有一门手段。柳娘行走湘西大地多年,寻到并修习不少曾经遗失的九黎术法,而豆芽得到了柳娘的真传,此时对付这些虎豹毒虫自然不在话下。在豆芽的指挥下,我们配合随军的其他术士,顺利击杀了厉国的几名术士,随后渡过衡水,来到厉的王城之前。

厉王见大势已去,于城墙上大呼帝辛的名字,而后拔剑自刎,厉国归降。

讨伐的路上,周王朝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随着周军不断推进,南方诸侯纷纷选择停止反抗,俯首称臣。

六月辛亥,武王的军队终于顺利征服了全部的诸侯,于王都开始祭祀天位。

至此,对于殷商的讨伐战争终于正式宣告结束。

战争结束后不久,师公姜尚找到我,希望我能前往肃慎销毁记载着《风后奇门》的天赐帛书,我早就知晓这一天迟早回来,同时也知道正是这次前往肃慎改变了姜老鬼一生的命运。如果给姜老鬼重新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觉得他一定不会选择进入肃慎,于是我思考再三,以心性不足以抗拒帛书诱惑的理由拒绝了前往肃慎的事,随后拜别姜尚,与豆芽一齐归隐于祁连山,推演天道,修习术法。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我与豆芽在这段本不该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岁月里慢慢长大。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于学会了姜稚灌输于我脑海中的诸多术法,也想明白了许多少年时难以想明白的事。

而此时的我与豆芽也都变得垂垂老矣。

忽然有一天,当我们一起并肩坐在祁连山颠,隐约间感觉到大限将至,于是彼此相视一笑。

我们知道:这一梦,至此便要醒了。